Monday, March 25, 2013

不只是愛滋

「你知道為什麼法國女人看起來都快樂美麗嗎?因為她們愛吃甜食!」

跟我說這句話的是一個很多年前認識、不算太相熟、也已經許久沒有聯絡的朋友。雖然沒有聯絡,可是這麼多年來每次吃到美味的甜點,咬下去第一口時,總是想到這句話,想著,我此時看來是否也優雅美麗呢?



我是大三升大四的暑假在權促會實習時認識這個朋友的,是一個熱鬧的人,說張揚也不為過。說起話來連珠炮似的,又犀利,但總是笑。我那時候的個性雖然已經比小時候開朗許多,在生人面前還是習慣安靜。辦公室裡人來人往,多數的人看到面生的實習生也就是點點頭打過招呼就算了,他不一樣,他自然的就把我納進他的聽眾群裡,待我親熱如小妹妹。

我從小在朋友面前扮演著照顧人的大姊頭角色,心裡頭卻有極小孩子的一面,偶爾有人看穿這點,如哥哥姊姊般的對我,我便像個小妹妹一樣仰望著那人。他就有點是這樣的角色。他不是員工,但常來辦公室造訪,來的時候總帶東西,捐給辦公室的小文具影印紙或是大家的下午茶點心。 然後和大夥兒說話,說生活說工作,總是快樂。偶爾社工問他最近身體還好嗎?他便說起看醫生的事情,聊起怎麼和辦公室結緣的,他只說兩位社工當年助他極多,將他從絕望邊緣拉起。

有幾次下班後他帶我吃晚餐。在人行道上他挽著我的手走路,我覺得像和姊姊相處(雖然我其實並沒有姊姊),就算話不多也經鬆。餐廳裡我根本沒有想到他感染者的身分,卻是留意到他仔細區分我倆水杯的動作。吃起眼前的蛋糕,他和我說:「你知道為什麼法國女人看起來都快樂美麗嗎?因為她們吃甜。」我笑了,他繼續說:「要讓自己自信一點,要對自己好一點,就會快樂一點。」我點頭。

後來我出國,就漸漸和他失去聯絡了,不過吃起美味的甜食時,總想到這個人,想到他說的,美麗優雅。

但天下午想起他卻不是因為吃了甚麼好吃的甜點。自從出國以來,或許是壓力或許是孤單,我漸漸養成了一焦慮就吃甜的習慣,而這個下午當我食而無味的啃咬著眼前的餅乾時,望著自己的狼狽,忍不住想起曾經憧憬的,法國女人的優雅與美麗。

或者更正確的說是,想起了他的優雅與美麗。

從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到近而立之年,我沮喪的發現,曾經以為會隨著時間累積的自信、平穩始終沒有出現在自己身上,我依然笨拙、邋遢又恐慌,依舊不時的得安撫自己心中的小孩,依舊掙扎不斷。隨著生命的重量不斷增加,輕鬆與快樂反而似乎變得越來越困難,背著對自己的期待和失望,怎麼都學不來如貓咪般的輕巧優雅。

對此我感到焦慮惶恐,狼狽和無用,只想用棉被捲成一圈圈的厚繭,蜷縮在角落,進食。然後我想到他,是怎麼樣的力量和堅定,讓他把心裡身上的壓力走成這樣的高貴美麗,他花了多少時間,擺脫愛滋的絕望與疼痛,然後挽起一個陌生女孩的手,笑語如珠地告訴她,對自己好一點。

我在權促會實習兩個月,又當了一年志工,碩論寫的是愛滋,台灣有甚麼愛滋新聞,也多會在我的臉書上看到。但我後來想起,我覺得不是當年讓我哭得唏嚦嘩啦的費城,不是實習,不是蘇珊桑塔格,是這個人,讓愛滋在我面前,從一個名詞、一個疾病、一個議題,化成一個人生。或者更正確的說,一個人生的向度。

我想像個人的生命是諸多「點」組成的,可能是一個事件、一段經驗、一場會面,一個人,以不等的時間和強度影響型塑著個人的組成。有些點只是輕微的在我們身上作出記號,有些點則可以往四面八方開展,形成一條線或甚至是一個面,有些面向如此巨大強烈,可能改寫我們的一生。

拜醫療進步所賜,愛滋不再是必死無疑的疾病了。但愛滋也無法完全被治癒,因此愛滋不是一個當下就可以看清影響、作出處理的「事件」;愛滋是一個與生命同步發展同時結束的歷程。事實上,和八零年代愛滋病剛被診斷出來時相比,如今的愛滋已經不再是一個終點,而是一個起點吧。 當年那個挽著我的手的溫柔姊姊,從他口中的絕望困境出發,走到與我相識時的溫柔平靜,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時間,可對比我混了十年都還混不出名堂的膽怯與焦慮,我覺得那是一道我根本無法直視的力量。

台灣的愛滋政策最令我惱怒的一點就是,防疫者從來只把愛滋當醫學名詞看,以為只要用那些統計數字與分類言語就可以一口氣把愛滋和人劃開,從此要面對的只是病,而不是病和人的關係,把感染者看作一個個病毒的承載者,而不是帶了病的生命,忘了病毒長得都一樣,但人卻不同。其實好多事情都一樣,不問脈絡、背景和歷史,看見得都只是浮面。

那個下午,對照著我的心慌與狼狽,我想起的是那個人的微笑背後,生活的深度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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